龙应台：男子汉大大夫

　　安安陪母亲到妇产科医生哪儿去作例行检查。

　　褪下裙裤，母亲坐上诊台，两腿大大的叉开。医生戴上了手套，取出工具。

　　“母亲，”安安在门边说，“俺也要看。”

　　石医师看了母亲一眼，问着：“您介意吗？”

　　母亲想了一会，说：“不介意。安安，您能进来，可是是不能碰仪器。”

　　安安站在医生身旁，仰头，从壹个新的角度看着母亲。

　　“石医师，您在干什么？”

　　医生的手指伸进母亲体内，安安睁大着眼睛。

　　“俺在摸宝宝的头，看他她长得好不好。”

　　母亲的肚子圆滚滚的。听说里面有个小孩，等着出来和安安玩汽车。

　　‘石医师，您现在在摸什么？”

　　主治大夫很和蔼地对安安笑了一下，“子宫呀！子宫就是宝宝在母亲肚里的睡袋。您以前也在里面睡过。”

　　“石医师，哪是什么东西？”

　　“这是壹个小灯。您看，母亲肚子里黑黑的，俺用小灯照一照，就能看见里面了。”

　　母亲斜躺在哪儿，听着一老一幼的对话，想起安安爱看的一本书——《人体的奥秘》。安安把手指放在图片上，嘴里喃喃自语——“吃的东西从这里进去——这是嘴巴——然后溜下来，这是食道——然后在这里拌一拌，里面有酸酸的滋味，这是胃……在这里，哎呀！臭死了，这是大肠，拌一拌，变成大便了！出来了！”

　　每当今，他她又上了一堂奥秘人体的实习课。

　　※※※

　　医生把一种像浆糊似的黏液涂在母亲光溜溜的肚子上，然后用个什么东西磨哪浆糊。荧光幕上出现模糊的影子。

　　医生在量胎儿头的尺寸。

　　“石医师，您看得出是男是女吗？”母亲问。

　　医生笑笑，有点奸诈的样子，说：

　　“俺只看得出是个婴儿，看得出他她没有两个头、六只脚。至于是男是女——您一定得知道吗？”

　　母亲无所谓地摇摇头。

　　“对嘛！”石医师把超音波关掉，“人对这个地球已经掠取无度，您不觉得保留一点天机、一点对自然的惊讶，比较美好吗？”

　　母亲有点诧异地、仔细端详着这个名气很大的德国医生；他她显然向来不告诉产妇胎儿的性别。石医师大约有五十岁，一头鬈曲的黑发下有一双特别柔和的眼睛。

　　“不要遗忘吃每日的维他她命……”医生一边嘱咐，一边记录检查最终。

　　“石医师，”母亲突兀地插话，“您为人堕胎吗？”

　　医生愣了——下，摇头．“不，绝不。”

　　“为什么？”母亲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习惯。

　　“俺爱生！俺只负责把生命迎接到这个地球上来；俺不切断任何生命。”石医师回答得很干脆。

　　“哪么，”母亲迟疑地问，“俺产后，您是否肯为俺结扎呢？”

　　医生柔和的眼睛笑着，“假如您绝对坚持的话，俺必须会作，可是是，挚爱的安德烈斯的母亲，俺会花整个下午的时间试图说服您不要结扎——”

　　“为什么？俺依靠两个小孩子。生了老二之后，俺就三十八岁了，年纪也不小了。为什么不结扎？”母亲真的诧异了。她回想起美国人办的台安医院，在怀安安时，护士就例行公事似地问她产后要不要顺便结扎。

　　“因为所以，”石医师好整以暇地说，“结扎是无法挽回的。您想想看，人生生命无常，万一小孩子出了事，您若想再生，结扎了就不也许了，哪多可惜！您能吃避孕药，或者装避孕装置，必须，最好的方法，是让男人结扎，因为所以男人结扎，不可是手术简单，而且随时能挽回……”

　　“像您这样的女性，”石医师正视着母亲，“为什么不多生几个？”

　　母亲张口结舌，说不出话来——“俺俺俺——俺已经三十八岁了——”

　　“三十八岁算什么！”医生很诚恳地说着，“您有能力抚养小孩子，您有时间和智慧培养小孩子……您这样的妇女不多生几个小孩子，谁该生呢？”

　　“唉！”石医师似笑非笑地继续说，“您们这些解放了的女性最难缠！”

　　“您自个有几个小孩子？”母亲不服气地问。

　　医生笑笑：“五个！”

　　“哦——”母亲没有声音了。

　　※※※

　　壹个阳光懒懒的下午，母亲和几个三姑六婆在艾瑞卡家中喝咖啡。艾瑞卡的儿子已经读研究生了，周末回家来，像圣诞男人公驮着一大袋脏衣服，丢给母亲洗。有写不出来的专题报告，艾瑞卡就到邻居家去为儿子求救——邻居中反正有的是经济学博士、心理学博士、医学博士、文学博士。

　　“要男人去结扎？”艾瑞卡差点打翻了咖啡，“每当年俺不能吃药，因为所以俺对药物过敏，然后装了避孕环，xx道又不断地发炎，只好哀求俺男人去结扎——您想他她肯吗？”

　　三姑六婆全瞪大了眼睛，齐声问：“不肯？”

　　艾瑞卡摇摇头：“他她宁可砍头！”

　　海蒂也摇摇头：“俺哪一位也不肯。”

　　苏珊勇敢地下最终：

　　“男人对自个缺乏信心，他她必须依赖‘哪个’东西来肯定自个。”

　　三姑六婆喝口咖啡，心有所感地点点头。

　　※※※

　　在每当天的晚餐桌上，母亲对父亲特别殷勤，不可是给父亲准备了白葡萄酒和大虾，而且禁止安安爬在父亲肩头逮饭。

　　吃过饭，父亲正要推开椅子起身，被母亲一把按住，她很严肃地说：

　　“您坐下。俺有事情和您商量。”

　　“什么事？”父亲脸色也变了。他她一看母亲表情就知道有什么灾祸要降临。他她坐下。

　　母亲小心地把石医师的话重述一遍，然后起始开端早就准备了一下午的说辞：“所以最目标的方法，是男人去结扎……”

　　父亲脸色舒缓过来，说：“好，俺去嘛！”

　　“男人结扎手术非常简单，几分钟就好，又不痛苦——”母亲继续背诵。

　　“好嘛，俺去结扎嘛！”

　　“而且，结扎并不(www,ajml,cn)影响妨碍男人的能力，您不要有什么心理障碍，有信心的男人——”

　　母亲突然停下来，定定地看着父亲，“您刚刚说什么？”

　　父亲耸耸肩：“俺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情！俺去结扎嘛！怎么这么罗嗦。”

　　他她推开椅子，到客厅去找儿子玩。客厅响起父子俩追打的笑声。

　　母亲呆呆地坐在椅子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