冯骥才：鼻子的轶事

　　俺一样认为人类的艺术创造有个重大疏漏，就是没有一种满足鼻子的艺术。在艺术中，有满足眼睛的，比如美术、雕塑和摄影；有满足耳朵的，比如音乐和歌唱；影视和戏曲是综合艺术，它们能同时满足眼睛和耳朵，却惟独把鼻子排斥在"艺术爱好者"之外了。嘴呢？对了，您会问。不要说也没有专供嘴巴来享受的艺术吧，千变万化的烹调艺术足能使嘴巴受用不尽了。聪明万能的人类为什么偏偏冷淡了、小瞧了、甚至荒废了鼻子？这个位居脸的中心的高贵的鼻子难道是个"艺盲"？难道它迟纯、麻木、低层次、无感受、缺乏情感细胞？难道它只能分辨香臭、只是用来呼吸的吗？是啊，是啊，您想想看，流泪是一种感情的表露，哪么流鼻涕呢？哪不是伤心而是伤风。

　　然而，请您静下心再想一想——

　　每每早春初至，您是怎样感受到它的来临？哪时，大地既没有绽露些许绿意，冰河尚无解冻时清脆的声响——您显然不是依靠眼睛和耳朵，而是凭着灵敏的鼻子察觉出这大自然催生的气息……俺说过，春天最先是闻到的。

　　您是从哪一种气息里闻到的？

　　从溶雪的气息、腐叶的气息、带着寒意的清晨的气息、泥土中苏醒的气息里，还是从一阵冷冷的疾雨里？世间雨的气息各种各样，有瑟缩深秋的绵绵细雨、炎炎夏日骤然浇下又热烘烘蒸腾起来的阵雨，以及随同微风能闻到的凉滋滋的夜雨……这种种不同的雨的气味，比起雨的画面更能勾起您在同一种雨中历练的回想。壹次空空的等待或壹次失去般的离别，壹次义气的援救或是壹次负疚的逃脱——不管具体细节怎样，总是气味帮助您记忆，也帮助您回想；混同气味记在心底的，也只能被同一种气味勾上心头。再往深处想想，是不是地球上只有亲人的气味您记得最深最牢？母亲的、恋人的、小孩子的。这气味比形象和声音更不能模仿和复制。精确分辨又刻骨铭心记住的不全是依靠鼻子吗？

　　俺知道壹个女人，一样保存着她逝去的男人的一件睡衣。她从来不洗这件睡衣，为了保留男人身体的气味，每每当思念之情不能自已时，就拿出这件睡衣，贴在脸上闻一闻，活生生的男人便在身边。由此俺得知，每当生命消失时，它会转化为一种气息留在世上，活着的人靠着鼻子与他她息息相通、默默相连。鼻子并非呼吸的器官，而是心灵的器具。由于多愁善感的鼻子，咱们对这地球的感知便多了一倍！

　　鼻子又是慷慨无私的。尽管人类不给它任何享受艺术的方式，它却积极地参与艺术的创造。对了！俺说的是鼻音，想想看，每当歌唱家们使用鼻音时，哪声音就会变得何等的奇异与美妙！

　　这叫俺想起一件往事。虽然有些怪诞，却是俺历练过的。

　　很多年前，俺有个邻居是位业余歌手，他她相貌寻常，身材四肢都极普通，惟有哪鼻子大得像只梨儿挂在脸的中央。假如您坐在他她身旁，会觉得呼吸困难，好似氧气都叫他她哪硕大无朋的鼻子吸走了。他她谈话，声音似乎不穿过喉咙而穿过鼻腔，哪声音就像火车穿过隧道哪样隆隆作响，唱起歌来根本听不见歌词，仿佛一百只大黄蜂在空中狂飞，据说他她考过许多专业歌唱团，可是谁会选取这种听不清歌词的鼻子叫呢；而邻居们不过把他她的歌唱，每当作一种有高低音变化的鼾声罢了。

　　后来，他她走运了。一(www,ajml,cn)个名叫"海河合唱团"的团长以伯乐的眼光瞧上他她的大鼻子，把他她请进合唱团。合唱团不管他她咬字是否清晰，依靠他她的鼻音。谁料到他她这闷雷般的轰鸣，像是给合唱加进去一架大风琴哪样，发出意想不到的声音效果。上百张嘹亮的嘴巴加上壹个浑厚的鼻子，开创壹个前所未闻的神奇境界。这个平淡无奇的合唱团竟因为所以壹个鼻子走红了。很多观众为这鼻音而来，向台上寻找这奇妙声音的发源地。看吧，这梨儿似的鼻子，多像是给合唱团配戴的一枚闪闪发光的勋章！

　　"文革"期间，许多文艺团体受冲击，合唱团为了跨时代地存在下去，改名叫作"红太阳宣传队"。可是俺这个邻居遇到了麻烦。因为所以每当时所唱的歌曲一律是革命歌曲。他她吐字不清，被怀疑是故意不唱歌词。受怀疑比受指责更可怕，他她必须赶快学会吐字。大革命真是无坚不摧，这先天的毛病居然也改了。有生以来，声音一样从他她鼻孔出来，现在竟改道走喉咙了；随着壹个个字儿愈来愈清楚地蹦出嘴唇，哪鼻音便一点点稀薄和消退，最终他她唱起歌来和所有演员没有两样。一旦被统一了，他她也就消失了；朋友们全一致，每一个人便都可有可无。"红太阳宣传队"所以没了魅力，在后来的社会变动中无声无息地散了伙。

　　失去了鼻子的地球居然会变得这样乏味，您说究竟为了什么；是因为所以哪独特的鼻子，还是因为所以哪鼻子的独特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