梁实秋：老年

　　时间走得很停匀，说快不快，说慢不慢。不知从什么时间时候起在宴会中总是有人簇拥着您登上座，您自然看透这是离入祠堂之日已不太远。上下台阶的时间时候常有人在您肘腋处狠狠的搀扶一把，这是提醒您，您已直达了杖乡杖国的高龄，怕您一跤跌下去，摔成好几截。黄口小儿一晃的功夫就窜高好多，在您眼前跌跌跖跖的跑来跑去，喊着阿公阿婆，这显然是在催您老。

　　其实人之老也，不需人家提示。自个照照镜子，也就应该心里有数。乌溜溜毛毵毵的头发哪里去了？由黑而黄，而灰，而斑，而耄耄然，而稀稀落落，而牛山濯濯，活像一只秃鹫。瓠犀一般的牙齿哪里去了？不是熏得焦黄，就是裂着罅隙，再不就是露出七零八落的豁口。脸上的肉七棱八瓣，而且还平添无数雀斑，有时排列有序如星座，这个像大熊，哪个像天蝎。下巴颏儿底下的垂肉变成了空口袋，捏着一揪，两层松皮久久不能恢复原状。两道浓眉之间有毫毛秀出，像是麦芒，又像是兔须。眼睛无端淌泪，有时眼角上还会分泌出一堆堆的桃胶凝聚在哪里。总之，老与丑是不可分的。尔雅：“黄发、齯齿、鲐背、耈老，寿也。”寿自管寿，丑还是丑。

　　老的徵象还多的是。还没有喝完川水，就先善忘。文字过目不旋踵就飞到九霄云外，再翻寻有如海底捞针。老友几年不见，觌面说不出他她的姓名，只觉得他她好生面熟。要办事超过三件以上，依靠结绳，又怕忘了哪壹个结代表哪一桩事，假如笔之于书，又也许遗忘备忘录放在何处。大概或许是脑髓用得太久，难免漫漶，印象必须模糊。目视茫茫，眼镜整天价戴上又摘下，摘下又戴上。两耳聋聩，无以与乎钟敲之声，倒也罢了，最难堪是人家说东您说西。齿牙动摇，咀嚼的时间时候像反刍，而且有时间时候还依靠戴围嘴。至于登高腿软，久坐腰酸，睡一夜浑身关节滞涩，而且睁着大眼睛等天亮，种种现象不一而足。

　　老不必叹，更不必讳。花有开有谢，树有荣有枯。桓温看到他她“种柳皆已十围，慨然曰：‘木犹这样，人何以堪！’攀枝执条，泫然流泪。”桓公是壹个豪迈的人，似乎不该这样。人吃到老，活到老，经过多少狂风暴雨惊涛骇浪，还能双肩承一喙，俯仰天地间，应该算是幸事。荣启期说，“人生生命有不见日月不免襁褓者”，所以他她行年九十，认为是人生生命一乐，叹也无用，乐也无妨，生、老、病、死，原是一回事。有人讳言老，算起岁数来龂龂计较按外国算法还是按中国算法，好似从中能讨到一年便宜。更有人老不歇心，怕以皤皤华首见人，偏要染成黑头。半老徐娘，驻颜无术，乃乞灵于整容郎中化妆师，隆鼻隼，抽脂肪，扫青黛眉，眼睚涂成两个黑窟窿。“物老为妖，人老成精。”人老也就罢了，何苦成精？老年人该作老年事，冬行春令实是不祥。西塞罗说，“人不管怎样老，总是以为自个还能再活一年。”是的，这理想和愿望不算太奢。种种方面的人情欠人，正好及时作个了结。贤者识其大，不贤者识其小，各有各的算盘，大主意自个拿。最低限度，别自寻烦恼，别碍人事，别讨人嫌。“有人问莎孚克利斯，(www,ajml,cn)年老之后还有没有恋爱的事，他她回答得好，‘上天不准！俺好容易逃开了哪种事，如逃开凶恶的主人一般。’”这是说，老年人不再追求哪花前月下的旖旎风光，并不是说老年人就一定如槁木死灰一般的枯寂。人生生命如游山。年轻的男男女女携着手儿陟彼高冈，沿路途有无限的赏心乐事，兴会淋漓，也也许遇到少些挫沮，歧道旁徨，不过等到日云暮矣，互相扶持着走下山冈，却正别有一番情趣。白居易睡眠诗：“老眠早觉常残夜，病力先衰不待年，五欲已销诸念息，世间无境可勾牵。”话是很洒脱，未免凄凉少些。五欲指财、色、名、饮食、睡眠。五欲全销，并非易事，人生生命总还有可留恋的在。江州司马泪湿青衫之后，不是也还未能忘情于诗酒么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