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作人：吃茶

　　吃茶是壹个好题目，俺想写一篇文章来看。平常写文章，总是先有了意思，心里组织起来，先写些什么，后写什么，腹稿粗定，随后就照着写来，写好之后再加，一题目，或标举大旨，如《逍遥游》，或只拣文章起头两个字，如“马蹄秋水”，都有。有些特别是近代的文人，是有定了题目再作，英国有壹个姓密棱的人便是这样，印刷所来拿稿子，想不出题目，便翻开字典来找，碰到金鱼就写一篇金鱼。这方法似乎也有意思，可是哪是专写随笔的文人，自有他她一套本事，假如他人妄想学步，哪不免画虎类狗，有如秀才之作赋得的试帖诗了。俺写这一篇小文，却是预先想好了意思，随后再写它下来，还是正统的写法，不过自为觉得这题目颇好，所以跑了一点野马，每当作壹个引子罢了。

　　其实俺的吃茶是够不上什么品位的，从量与质来说都够不上标准，从前东坡说饮酒饮湿，俺的吃茶就和饮湿相去不远。据书上的记述，似乎古人所饮的分量应该是很多，唐人所说喝过七碗觉腋下习习风生，这碗似乎不是很小的，所以六朝时人说是“水厄”。俺所喝的只是一碗罢了，而且他她们哪时加入盐姜所煮的茶也没有尝过，不晓得是什么滋味，或者多少像是小时间时候所喝的伤风药午时茶吧。讲到质，俺根本不讲究什么茶叶，反正就只是绿茶罢了，普通就是龙井一种，什么有名的罗岕，看都没有看见过，怎么够得上说吃茶呢？

　　一样从小就吃本地出产本地制造的茶叶，名字叫作本山，叶片搓成一团，不像龙井的平直，价钱很是便宜，大概或许好的不过一百六十文一斤吧。近年在北京这种茶叶又出现了，美其名曰平水珠茶，后来在这里又买不到，--最终仍旧是买龙井，所能买到的也是普通的种类，若是旗枪雀舌之类却是没有见过，碰运气能在市上买到碧螺春，不过哪是很难得遇见的。从前曾有壹个江西的朋友，送给俺好些六安的茶，又在南京壹个安徽的朋友哪里吃到太平猴魁，都觉得很好，可是是往后不可再得了。近期(www,ajml,cn)壹个广西的朋友，分给俺几种他她故乡的茶叶，有横山细茶，桂平西山茶和白毛茶各种，都很不差，滋味温厚，大概或许是沱茶一道，有点红茶的风味。他她又说西南有苦丁茶，一片很小的叶子能泡出碧绿的茶来，只是味很苦。俺曾尝过旧学生送俺的所谓苦丁茶，乃是从市上买来，不是道地西南的东西，其味极苦，看泡过的叶子很大而坚厚，茶色也不绿而是赭黄，原来乃是故乡的坟头所种的狗朴树，是别一种植物。俺就是不喜欢北京人所喝的“香片”，这不可是香无可取，就是茶味也有说不出的一股甜熟的滋味。

　　以上是俺关于茶的经验，这怎么够得上来讲吃茶呢？可是是俺说这是壹个好题目，便是因为所以俺不会喝茶可是喜欢玩茶，换句话说就是爱玩耍这个题目，写过些文章，以致许多人以为俺真是懂得茶的人了。日前有个在大学读书的人走来看俺，说从前听教师说您怎么爱喝茶，怎么讲究，现在看了才知道是不对的。俺答道：“可不是吗？这是您们贵师徒上了俺的文章的每当。孟子有言，尽信书则不如无书。现在您从实验知道了真相，能看透单靠文字是要上每当的。”俺说吃茶是好题目，便是能容俺说出上面的叙述，俺只是爱耍笔头讲讲，不是棒着茶缸一碗一碗的尽喝的。

　　（刊一九六四年一月二七日香港《新晚报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