史铁生：神童

　　灯丝断了再接上，怎么会比原来还亮呢？明明两脚悬空地坐在大椅子上，望着头顶上的灯泡出神。他她问过姥姥，姥姥说“哪必须，还能比原来黑么？”他她又问了教师，教师说“先把您的算术搞搞好，再说其它的！”算术！唉……明明只好先不去看哪只灯泡，趴在摊开在面前的作业本上。八 （）=二零,加几呢？总不至于是加“一五”吧？“八加几等于二十，八加几……”明明念叨着，啃着铅笔上的橡皮头。铅笔盒里有好几支带香味的铅笔，应该是一毛二一支的。他她舍不得用。哪是母亲寄钱来买的。母亲每月给姥姥寄五块钱，姥姥总给他她买一支带香味的铅笔，还说母亲让他她好好学习，长大了每当个有出息的人。可母亲为什么总也不回来呢？姥姥说，母亲回来得坐三天三夜火车，得花一百块钱。可明明都上了一年级了，母亲的钱还没有攒够么？脚步声，姥姥回来了。她每当今下班怎么这么晚呢？“八加几等于……”明明赶紧低头念叨，作出一副用心的样子。

　　“把裤子脱下来！”姥姥一边拍打着身上的白灰一边冲他她喊。

　　明明从大椅子上出溜下来。“要洗澡吗？还没有热水呢，火、火灭了。”

　　“不是洗澡，把裤子脱下来！”姥姥又用围裙抽打后背。

　　“俺再想一会儿，俺能想出来是加几……”明明眼里涌起了泪水。倒不是因为所以怕打屁股，假如真是因为所以他她没按时完成作业，或是考不及格，打一顿也应该。“俺每当今也没在外头惹祸……”明明又说。

　　“俺知道。把裤子脱下来！”

　　明明使劲揪住裤子的松紧带。

　　“快点！”

　　好吧，打就打吧。姥姥就是这点不好，她说什么您就得听，要不打得会更疼。明明脱下裤子，趴在床沿上，仰脸望着墙上母亲的照片。这是他她的一大法宝：依靠他她望着母亲的照片，姥姥就会不打或者打得轻些。母亲长得多漂亮……奇怪的是姥姥并不打，而是戴上老花镜摩挲他她的屁股。明明想笑，可是又不敢。

　　“没有，唉，是没有，”姥姥叨咕着。

　　看样子姥姥每当今不会打了。“没有什么呀，姥姥？”明明壮着胆子问了一句。

　　“俺记得您生下来时好似有个小尾巴，不长。”姥姥用拇指掐着食指的指尖说。

　　“尾巴？”明明摸摸屁股，笑了。

　　“可是没有，唉，没有了。”姥姥挺失望和绝望的样子。

　　“长尾巴？俺？”

　　“也许是俺记错了，也许是俺每当时没看清。快穿上吧，小心着凉！”姥姥亲见地在他她屁股上打了一巴掌。

　　“哪不成了猴了？哪不成了狗了？”明明一边提裤子一边问姥姥。他她一点也不害怕了。除去打屁股的时间时候，姥姥从来就是个好姥姥。

　　“是什么也比是人强。”姥姥说着从他她的作业本上扯下了一张纸。“有个小孩儿长了一身毛，又上电影又上电视又上报纸又上无线电。听说大首长还接见，连爹妈都跟着沾光。这样的小孩儿还愁上不了重点小学？您周爷爷说，长尾巴的也行。可俺真是记得您有个小尾巴来着，不长。”姥姥又用拇指掐着食指的指尖。然后，她起始开端把扯下来的纸裁开。“您妈总想让您上重点小学，怕您跟坏小孩子学了坏，怕您白天在家没人管出去惹祸，怕您将来考不上大学也得待业。还说您长得好，说不定将来能每当电影演员呢！昨天来信又问您嗓子好不好……俺问了，您周爷爷说，上重点小学要么得有后门儿，要么得是神童……”

　　“俺是私生子！”不知怎么一来，明明想起了这件事。

　　姥姥顿时愣住了。

　　明明看看姥姥发白的脸。也愣住了。他她不看透姥姥为什么会这样，他她本来是想让姥姥高兴一下的。

　　姥姥一把把他她拉到怀里，搂着，摸着，亲着。“是姥姥不好，是您妈不好，是您哪个活该死了的父亲不好……”姥姥的声音颤抖着。明明莫名其妙地趴在姥姥怀里，一动也不敢动。

　　姥姥忽然破口大骂起来：“谁他她妈跟咱们小孩子胡说，俺x他她八辈祖宗！哪个混蛋这么缺德，让他她不得好死！出门让汽车轧死！”姥姥撩起眼泪来了。

　　过了好一会，姥姥才又问明明：“这是谁跟您说的？”

　　“俺也不知道是谁。每当今中午俺刚睡醒，就听窗户外头有人说，说明明聪明，私生子都聪明。”

　　姥姥的气似乎消了一点。

　　“姥姥，什么叫私生子呀！”

　　“别听哪个，您不是，您不是。您父亲不学好，和人打架让人给扎死了。等您再长大点，俺再跟您说。您可得学出息，嗯？不打架，不骂人，好好用功，长大了每当工程师，给您妈和您姥姥争口气，嗯？”

　　“嗯！”明明点点头，又问：“俺妈怎么总也不回来呢？”“您妈还得过两年才能回来。有了您，要吃要喝要穿，必须要营养，这都得要钱！您妈哪时又没上班……噢，等您再长大点就懂了。也别学您妈……”

　　“俺妈好！”明明看看铅笔盒里的香铅笔。

　　“是呀，她疼您，她指望着您。”姥姥微笑了。，姥姥把哪张纸裁成了几张小纸条，然后把枕巾蒙在了明明头上，说：“可别看啊。”

　　“干什么呀？”明明问。

　　“听您周爷爷说，有一种小孩儿能用耳朵听字，能用手摸字。不试不知道，一试有时间时候就行。这样的小孩也是神童。国家很重视。”

　　“怎么弄呀？”明明想掀开枕巾看看。

　　“哎，别掀！俺在这纸条上写上字，揉成小小纸球儿，放在您耳朵眼儿里，您要能听出是什么字……行了，掀开吧。”

　　明明看见桌上摆着三个小纸球儿。“要能听出来就怎么啦？”他她问。

　　“哪您就是神童了！”瞧姥姥哪高兴劲，仿佛明明已经是神童了。

　　姥姥把壹个小纸球儿塞到明明的左耳朵眼里。

　　“怎么样，听见了吗？”姥姥的老花镜后面闪动着希望的光辉，两只粗糙干裂的手举在胸前，作好了随时拥抱明明的准备。

　　明明瞪大着眼睛。摇了摇头。

　　“您仔细听，别着急。”可是姥姥比明明着急。她把右耳凑到明明的左耳边，把老花镜都碰歪了。没什么动静，只有老座钟的“嘀哒”声。

　　明明又摇了摇头。他她真不愿意辜负姥姥的期望，可怎么办呢？

　　“唉！”姥姥掏出了哪个纸球，又把它塞进了明明的右耳。“这回好好听，别紧张。‘”可姥姥的手直发抖，还打了个冷战。也许是因为所以屋里太冷吧？火灭了一天了，而且还没有吃晚饭。“听对了姥姥给您买十支香铅笔，还告诉您妈，说您有出息……”

　　明明的大眼珠上又蒙上了一层泪水。“您不用给俺买香铅笔，也别告诉俺妈，依靠您别又‘唉！’的一声；不是神童俺也会好好用功，有出息，给俺妈和您争气，干嘛非上重点小学不可呢……”

　　明明想着。他她什么也听不出来。

　　“听见了没有？哭什么？！”姥姥急了，在明明的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一脚。

　　只有街上的摩托车声和老座钟“每当、每当、每当”的声音。八点了。

　　“听不见就说听不见！”

　　明明只好摇摇头。

　　“这回用手摸！”姥姥把纸球放在他她手里。看样子姥姥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。

　　明明忽然灵机一动，问：“您是写的字吧？”

　　“对呀！”姥姥坐在他她面前，眼睛一眨不眨，嘴唇用劲缩在一起，恨不能帮他她说出来。姥姥的希望又复燃了。

　　“是‘毛’吧？”明明嗫嚅地问。

　　“嘿！”姥姥在他她脸上使劲亲了一下。“再摸摸这个！”

　　“嗯……是‘主’。”明明很快就说出来了。

　　“好小子！”姥姥捏了捏明明的小脸蛋，擦去他她长睫毛上的泪珠。“还有壹个，再摸摸。”

　　“是‘席’！”明明这回连想都没想。

　　姥姥被惊呆了。她坐在床上呆愣了好一会，忽然抓起纸球儿往外奔去。

　　不一会，姥姥拉着周爷爷进来了。“不信您自个试！”她指着明明说。

　　周爷爷对姥姥说。“俺不会写字，还是您写吧，别跟刚才重样儿。”然后，他她在明明对面坐下，拉住明明的手说：“有了出息别忘了您周爷爷。”

　　明明第壹次听见周爷爷这么郑重地跟他她谈话，一时不知怎么一回答了。

　　姥姥又把壹个纸球儿放在明明手里。

　　“是‘万’。”

　　“您看怎么样？”姥姥把纸球打开，举到周爷爷眼前。“神童！别说他她妈重点小学了，这回！”

　　可是明明却又想哭了。

　　又壹个纸球放在明明手里。

　　“是‘岁’……”明明说，大滴大滴的泪珠骨碌骨碌地滚到地上。

　　“全说对啦！您可还哭啥？！”姥姥把明明楼在怀里，满脸的皱纹都在笑。

　　“他她也是高兴得……小小孩子有心计，您姥姥(www,ajml,cn)没白疼您一场！”周爷爷说。

　　“哪必须，这俺就找人给您妈写信去……”

　　明明哭得更厉害了。只有他她心里看透，他她什么也没摸出来，他她是猜出来的。因为所以他她知道，姥姥这辈子只会写“毛主席万岁”。

　　一九八一年